□陳蔚文
去江西九江采訪剪紙老藝人谷中和。老先生曾以剪紙長卷《早市·地攤》獲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。這幅剪了兩個月的作品勾勒了42個攤位,包含169種營生。其中有不少販夫走卒,比如沿街叫賣或是給菜過秤的小販,也有吃著冰糖葫蘆逛市場的一家三口。站在長卷前,仿若置身人聲鼎沸的市集。
老人說,創(chuàng)作靈感來自他家附近的八里湖農(nóng)貿(mào)市場。他雖然不做飯,但常常去市集上轉(zhuǎn)悠,買上幾個老面饅頭。
我家附近也有一個無名菜場——準確地說,是一個室內(nèi)大菜場外面的一條“L”形小街。在這條小街上,每日都有與之一橋之隔的鄉(xiāng)民來售賣菜蔬和魚蝦。小街上有各式小店,拐角處的豆制品店每天早上都升騰著豆?jié){的熱氣,有街坊端著搪瓷缸或保溫壺來打,搭配對面小店新出爐的燒餅。就這樣,人們的一天在晨光里開啟了。
這條市聲喧騰的小街,宛如《清明上河圖》的局部。
各色攤位次第排開,沾著泥土和露水的青菜、小個頭的胡蘿卜、嘴還在翕張的各種河魚、彈跳時濺起水珠的小蝦……粗陶壇里裝著鄉(xiāng)婦自腌的芥菜或雪里蕻,板車上一堆堆紅薯戇樸地等待著買主……
熟人間的招呼聲、小販此起彼伏的吆喝聲、討價還價聲,交織一片,構(gòu)成生趣盎然的市井交響曲。
各種香氣飄散著:早點店炸油條麻團的油香、米酒店的酒香、鹵菜攤的肉香……春天,還能聞到梔子、玉蘭的花香。這些香氣都是小街對買菜人額外的饋贈。
平時因為忙,我買菜多通過網(wǎng)絡(luò)平臺,菜送到小區(qū)自取。如此固然方便、省時,但缺失了那么一些興味。每周我都會盡量抽空來趟小街,不僅是采購,也是對平日忙碌身心的一種放松。
菜都是鄉(xiāng)人清早從地里摘了來賣的,新鮮可喜。每個鄉(xiāng)人我都想和他們聊幾句,比如天氣、菜的長勢。他們對土地、河流的習(xí)性諳熟于心,也由此收獲物產(chǎn)。
若是網(wǎng)購,你無法看見、聽見、嗅見這充滿生機的一切。
我喜愛這條街的氛圍——市井的,煙火的,每次去都看不厭,都有眼花繚亂帶來的欣喜。它讓我想起童年記憶中河邊的那條街巷,有油餅的香氣、夏荷的芬芳。也想起老舍筆下北平菜販子扁擔(dān)壓彎時吱吱呀呀的聲響,沈從文筆下豬崽的嘶喊、羊的咩咩叫聲以及苗族姑娘的花幞頭、大耳環(huán),蕭紅故鄉(xiāng)呼蘭河畔爬上籬笆的倭瓜花,當然還有汪曾祺為讀者留下的鮮活的“草木人間”——沾著松針的菌子、竹篾筐中帶露水的馬蘭頭、賣蒲包肉的老人用荷葉包起春天……
小街亦像農(nóng)事課堂。賣藕的村婦教顧客如何辨認七孔藕和九孔藕,告訴他們哪種藕最面。守著壇子的大媽傳授如何將雪里蕻腌出好看的色澤。有時,我在菜攤前付完錢還會多站一會兒,就為了聽聽菜農(nóng)們的絮叨——霜降的芽白、立冬的蘿卜、初夏的黃瓜、秋天的老南瓜……他們像聊起自家的孩子般帶著深情。
在我看來,宜居的城市便是有吃慣了的煎餅、餛飩,能買到沾著泥土和露水的時蔬,能聽見夾雜著方言、親切而溫潤的市聲。
曾覺得一個城市最大的吸引力是它的繁華、時尚、文藝。而現(xiàn)在,或許是到了一定年紀,吸引我的還有濃郁的生活氣息。
在那些充滿煙火氣的小街深處,藏著一個城市的靈魂與人們的鄉(xiāng)愁。
喧鬧的小街上,四季正汩汩流過,流過帶黃泥的春筍、夏季的瓜果、打霜的菜薹尖……它們是自然的饋贈,又凝結(jié)著農(nóng)人的汗水。這樣的小街充滿治愈,行走其中,不由得想到“人間值得”。
(摘自《光明日報》)